从那轮大日的第一缕破晓之光自天际边界升起,照破黎明前最后的黑夜帷幕起,那轮圆日已经逐渐东移,此刻正高悬天幕正中央。
正午时分,是那一天之中,阳光照耀落下最广,也最为灿烂夺目的时刻。
一位青衣妇人自那之前被白紫撞出地破洞间跃入林平家中,手里拽着一只一人大小的雪白狐狸,就这么随意丢在地上。
那只白狐,早已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光皮毛身躯上就俱是些看着十分吓人的狰狞伤口,身躯之内,更是被人以大力贯穿心口,将那五脏六腑连同妖族体魄心窍,一同搅烂成一摊血肉浆糊,这具身躯,几乎只剩一具皮毛而已,内里景象实在凄惨,只是外观看不出来罢了。
反观青衫妇人,除开衣衫破开几处无伤大雅的裂口外,面色红润,气机绵长舒缓,体内灵气流转不息,没有半点不通不畅之感,就像是学那凡夫俗子清晨起身晨跑一趟来的那般轻松写意。
在场众人大多无动于衷。
与其说这是一场战斗,不如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虐杀。
结局早已注定。
即使是林平,在看到一半时,也从愤怒变为揪心,揪心变为难受,最终再变为深深的绝望。
所以即使是亲眼见到自己爱人的尸体坠落在眼前,他依旧沉默,保持着一语不发的状态。
黄岚向一直坚持观战至今,导致身体已然摇摇欲坠的白语欢拱拱手,笑道:“幸不辱命。”
白语欢低头看着那具硕大的白狐尸体,眼中快意仇恨,悲哀痛苦,皆有,复杂难言。
她点头道:“谢过岚姐姐。”
青衣妇人随意摆摆手,爽朗一笑,示意无需如此。看得出来,这位自称黄岚的青衣妇人,在青丘内部不仅是个术法体魄两头修,杀力极高极重的修行者,平日与族人之间行事自处,应该也是个古道热肠,交游广泛,风评不错的知心大姐。
眼前这个妇人,完全看不出刚刚才虐杀了一名几个月前仍然居住于青丘的同族。
白语欢在众人搀扶下走到面若死灰的林平身前,柔声唤道:“林郎。”
林平毫无反应。
白语欢只好微微蹲下,轻声说道:“她根本不是你小时候救的那只小狐狸,我才是,她趁着我多年伤病未愈,便冒充我的身份来寻你,只是想盗取你的精气来增长修为,你近来精力不足,精神恍惚,皆出自于此,她就是一只专门来害你的妖怪。”
白语欢满脸心疼,在她看来,这位自己日思夜想十五年的郎君,因为自己的关系被那妖狐欺骗不说,还被白紫盗取了一部分精元,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损失寿元,算来算去,都不免有她一部分责任。
林平终于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个不顾自己浑身伤痕累累,还一脸担忧,且容貌绝伦还要胜过白紫三分的的狐女。
接着便看到了落在她身侧的一物。
先前齐澪掷白紫入屋时掀起了一阵气浪,刚好落点靠近厨房,便将厨房内部的锅碗瓢盆连同置放于刀架之上的数柄尖锐菜刀席卷的到处都是,所以此时客厅内部可谓是一片狼藉。
恰好有一柄西式厨房尖刀,刀尖钉入地面,倒插在此时白语欢身侧,林平身前。
他猛然拔刀跃起,反手持刀,沿着白语欢头顶一线竖直劈下。
闪烁着寒光的刀刃停滞于白语欢头顶上空不足一尺处,刀刃之下,泛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扭曲涟漪。
无论林平如何用力,刀刃始终越不过那涟漪一星半点,刀刃与白语欢的头颅之间,短短一尺不到,却犹如天堑。
几名青衣妇人包括黄岚都有些惊讶,一是因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凡人男子突然的拔刀杀人,二是因为那圈拦下尖刀锋刃的无形涟漪。
那并非出自她们之手。
白语欢讶异且难受的看着面色涨红,却依然用力死死不肯松开刀柄的林平。
她略带哭腔地说道:“她只是一只害你性命的狐妖,我是来报恩的。”
林平冷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的妻子?”
白语欢一腔言语,顿时堵在喉咙中,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林平声音骤然拔高,面色狰狞,重复怒吼道:“为什么要杀我老婆啊?”
他持刀的手高高扬起,再一次重重劈下。
这一次,锋利厨刀直接被崩飞,于半空中断成两截,刀柄带着一截断刃插入白语欢身前不远处,刀尖部分断刀则钉入旁边一面水泥墙壁中。
林平倒退撞击在厨房的工作台上,发出一声低沉地闷响。
白语欢眼见林平即使身受重击依然面不改色,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终于开始轻声抽泣,边哭边拖着羸弱身躯夺门而出。
整座公寓的楼道间都回荡着她的啜泣声。
体弱多病,一身伤痕的女子,今日于此间,又添新伤,只是不在身上。
伤心欲绝。
一直以来冷眼旁观,如神灵坐高台俯瞰此间诸人诸事的龙邪终于起身。
没有去寻回白语欢,也没有去往身受重伤的林平那边,而是径直来到那位虐杀白紫,自称黄岚的青衣妇人身前,驻足站定,上下打量。
黄岚一脸惊愕,连忙低头微微躬身,以示尊敬。
她自然认得眼前这位身穿金黑龙袍的高大男子,或者说,天下妖族,无论草木精怪,还是千年大妖,真就找不出几人认不得这位黑衣座主。
龙邪打量了一阵才收起目光,转身背对黄岚,轻声道:“这一脉传承落入你这等人手中,真是丢尽了张怕的脸面。”
原本还一脸笑意的青衣妇人如遭雷击,双足双手双膝六处先后着地,额头触及冰凉地面,不敢抬头再看那位黑衣座主一眼,浑身颤抖如筛糠。
刚刚那一瞬间,她从那人身上,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如天穹寰宇,只是稍稍感受就令她颤栗不已的冰冷杀机。
她怕死,她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人下一刻就会出手杀她。
他可是黑龙啊。
在她身边,几位青衣妇人也听到了那句杀机腾腾的言语,在黄岚跪下之后,也纷纷跪下。
龙邪嗤笑一声,脸上浮现出满满的讥讽神色,冷笑道:“你们感情倒是好。”
“滚起来,若不是张怕不许我拦阻天下万族修习武道,你这种废物,我都嫌脏了他的名声。”
受此侮辱,妇人反而有些高兴。
听着意思,看来今天不用死了。
妇人长长出了一口气,依然长跪不起,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这条喜怒无常的黑龙。
龙邪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心思沉痛,面若死灰的林平。
一袭黑袍拔地而起,沿着那处直通天台的大洞化虹御风掠去。
在他身后,两道身影紧紧相随。
这座龙邪布下的小天地入口处,又有一人踏入此地。
来者身形高大,面容清秀,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穿颜色鲜艳如血,且各处衔接极好的猩红铁衣,外面披罩着一件黑袍。身负双剑,一剑血红妖异,一剑苍白如骨,两剑被他竖直背负于身后,剑柄正好高出两边肩头。
炼狱司,元浮屠。
一袭黑袍骤然站定于他身前不远处。
接着又是二人。
几人轻轻颔首,算是互相打过招呼。
龙邪叹息一声,嘱咐道:“处理干净些。”
元浮屠含笑点头。
他被派来此地收尾,自然提前看过卷宗,自然知道这宗案子到底有多复杂难言,又有多绕人心肠,令人感叹。
一袭黑袍瞬间消失。
獬豸紧随其后。
远处天边,雷声滚滚。
齐澪冷着脸向这位自己的同期告别道:“走了。”
几个月以来,已经知道她真实性格的元浮屠哭笑不得,只能摆摆手,算是说声再见。
一道银色长虹冲天而起,破开小天地,追那雷声而去。
失去主人灵气支持的小天地开始缓缓消散,笼罩天地的金光正在一点点的变淡。
元浮屠微微皱眉,看来时间不多,得赶快了。
青年往那楼中去。
事情完美落幕,白语欢与惊魂未定的黄岚等一行人返回青丘,元浮屠出手洗掉林平所有跟白紫有关的记忆,于他脑中缝缝补补,总算创造了一个毫无破绽的答案。
这门手段自然也用在了所有见过白紫的人身上。
整座破损严重的小区被归类为火灾,因为一户人家操作不当,火势蔓延极大,波及极广,还好消防官兵赶到及时,现场所有居民均安全撤出,没有出现任何死伤。
这一日下午,林平心有余悸的站在小区门口,几辆消防车停在此处,还有许多居民也跟他站在一起,身穿消防服的消防官兵们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忙个不停。
黑烟在小区里袅袅升起。
他有些庆幸,还好自己跑的快,逃过一劫,尽管背后被坠落物撞了一下,但也没有落下什么大毛病。
但在内心深处,林平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从火场中带出一件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他抬头望天,难不成电脑里昨天的工作成果没有上传?
他悚然一惊,欲哭无泪。
在他头顶正上方,他刚刚抬头望向的地方。
那里,飘浮着一座广袤的云海。
有人立在云雾间,怀抱一个用布包裹起来,刚刚成型的婴儿。
元浮屠对着怀里的婴儿轻笑道:“跟爸爸说声再见。”
婴儿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道血色长虹破开云海,置身大日之下,转瞬之间,便化为一粒小黑点消失在这滚滚云海之上。
小区内部,引发黑烟的熊熊大火中。
一具伤痕累累的巨大白狐尸体正在静静燃烧,火焰与皮毛之间发出细微的低鸣,似在呜咽,又似在告别。
这日晚间近子时,监察院内天上月色凉如水,却无半点星光闪烁。
龙邪一人,卧在黑龙大殿殿顶之上,双臂交叠枕于脑后,散发着点点金光的眼眸微微眯起,出神的望着天幕间深沉的夜色。
今日一事,他心气不畅,念头频起杂乱,想杀人。
他不想带着这种念头思绪回家去面对龙芷沅和赤花,没必要将坏心情传染给与自己亲近的人,避而远之才是正道。
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掏出两壶酒,丢了一壶给龙邪,自己仰头先饮一大口。
龙邪不曾起身,随手接过酒壶,摇了摇,听着壶中晃荡水声,埋怨道:“这这么点儿?”
那人嗤笑一声,笑道:“管够。”
龙邪这才点点头,直起身子,高高举起酒壶,笑道:“走一个?”
殿下传来一个温和清朗声音。
“吃独食,小心生不出儿子。”
龙邪翻了个白眼,笑道:“我有个女儿了。”
有人纵身一跃,身形飘然若落叶,轻轻落在大殿之上。
与龙邪之间隔了一人。
穿白衣者,天尊少昊,黑衣书生,观道张怕,龙袍青年,山海龙邪。
张怕居右,龙邪居左,天尊居中。
少昊也抛去一壶酒水,笑道:“早知道你要来,给你备着了。”
黑衣书生先饮下一口,有些惊喜神色。
“百花酒,哪来的?”
“上次大选时,百花宫送来的贺礼。”
“你瞒着我?”
少昊笑道:“不瞒着你还能留到今天?”
张怕点点头,也是,于是再饮一大口,满脸快意神色。
三只酒壶轻轻磕碰。
三人各自饮酒,就此默然,对今日青丘一事,只字不提。
酒过三巡,几只酒壶散乱一旁,三人都不曾鼓动经脉逼出酒气,那样不叫喝酒,叫折磨自己。
龙邪微醺,张怕一身酒气而眼神明亮,天尊已是摇摇欲坠。
龙邪举起酒壶,轻轻摇晃,叹息道:“果然此物最压惊。”
世人皆知监察院掌管六司的六位座主之中,唯有山海司座主性情最近昔日天庭神灵,行事喜怒无常,漠然冷酷,做事只按自己意志。
却不知这条威名赫赫的黑龙,多少日夜春秋中,为妖族生出的种种事端日思夜想,焦头烂额不下千次。
这副担子,他真不想挑。他原本只是个寻常惫懒人,血战之后,就存了归山心思,可是这副担子,他不挑又不行。
没有他,谁来掌管辖制妖族,真就任由天尊仗剑如屠狗一般杀尽天下妖类吗。
就像今日青丘一事。
他不怨白语欢一心想杀白紫,也不怨白紫对白语欢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对不起白语欢之事。
情爱一事,天下间最为纠葛难缠之物,谁能说的清楚明白?
他亲眼看完了青衣妇人轻描淡写虐杀白紫的全程。
没有改变,真真切切的没有改变。
这个在青丘族内名声极好,对待同族热心尽力,同样是嫉恶如仇的人,仅仅是因为族中的吩咐,就能轻而易举的虐杀她昔日的同族。
那么,族内要求她违反监察院律令的时候呢?
监察院成立十年,一直致力于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
可是整整十年,龙邪都看不出这些妖族有任何改变。
与监察院一向亲近的青丘尚且如此,谈何其他。
难道,真要让少昊挨家挨户的灭门抄家吗?
所以龙邪在看到黄岚修习武道之后才会愤怒,因为他真心觉得,就这样的妖怪,真的配不上张怕的武道。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想到了陨落于南海海沟中的蠃鱼,死于北冥之滨的鲲鹏,东海被他吞杀的老人,长白山中的睚眦,还有时至今日,神魂依旧被死死压在尸山血海之底的孔宣。
这些修为通天的大妖为了搏一个大道前程甚至不惜生死,敢为不可为之事,那么天下茫茫多的妖族之中,能说死就死者,又有几人。
龙邪摇摇脑袋,好似呓语般说道:“怎么越喝越愁?”
张怕笑道:“愁传万古,酒消一时,怎能消愁?怎能解愁?”
他举酒壶敬明月,三人影子落在殿顶之上,歪歪斜斜,醉眼看影,好似三人坐卧其上,好生怪异。
天尊哈哈大笑,而后骤然收声。
“可曾怨我?”
当初是少昊硬拉龙邪前来坐镇山海司。
龙邪看向身躯摇摇晃晃,像是在说醉话的少昊,缓缓摇头道:“怨你干嘛,跟你没关系。”
龙邪仰头望天,饮下一大口酒,将只剩壶底一层薄薄酒液的酒壶重重顿放在殿顶之上,高声大喊道:“老子自找的!”
一声高呼过后,龙袍青年脑袋一歪,竟是就此睡去,片刻之后,有鼾声如雷。
张怕饮酒再饮酒,大笑道:“痛快!”
天尊笑眯了眼。
这一夜,三人醉酒卧高楼,四周一片狼藉,酒壶七零八落,三者俱是酒气熏人,衣衫散乱。
酒醉酣眠,不知东方之既白。